环球最新:把山从大地上挖出来,画成一张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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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全强

在经历了“八五”新潮、九十年代的“玩世现实主义”、2010年前后短暂的市场非理性爆炸之后,最近十年,中国当代艺术似乎进入了一个低潮期,或者说沉闷期,但我们同时也可以说这是一个沉淀期,很多艺术家、展览显得更稳健、更学术,中国当代艺术的总体语言、语汇显得更多样和成熟。上海青年艺术家、美术学博士马楠近七年潜心研究与创作的“灵山”系列,似乎可以作为中国当代艺术近十年来发展状态的一个切片或样例,油画的材质和中国传统绘画意象与精神的结合及探索,实在说,或许代表着中国当代艺术发展的一个富有潜力的路向。对于马楠博士下半年要在上海、南京等地做的“灵山”个展,本文似乎可以作为一个简要的观展提示。

德国心理学家埃尔温·施特劳斯提出了知觉和感觉之间的根本区别,他认为感觉是一级的、非理性的,而知觉是次级的、理性的。由此出发,他进一步对地理空间和风景空间所作的对比与区分,对于绘画研究极具启发意义,他认为地理空间是知觉的,而风景空间是感觉的,“风景画并不描绘我们所看到的……而是使不可见的东西可见,伟大的风景画都有着不真实的特点”。施特劳斯也间接启发了法国后现代理论家吉尔·德勒兹讨论绘画的名作《弗兰西斯·培根:感觉的逻辑》一书中的主要观点。

马楠近些年着力的作品“灵山”系列,正印证了施特劳斯所说的,“在感觉体验中,主体的生成和世界的事件同时展开……在感觉中,自我和世界同时向感觉主体展现。”马楠近六七年来创作的一百多件“灵山”,其中的演变痕迹清晰而明显。看得出来,马楠开始“灵山”系列之初,她的画布上还叠印着中国传统山水画的图式片断,尽管宣纸换成了画布,中国毛笔换成了西方油画笔(刷),水性的中国画颜料也换成了具有雕塑感的油画颜料,按某些其他当代艺术家的做法,她一开始的方法也是成立的:哪怕图式一样,但材质换了,本身就构成一种文化对话。但她对于这种灵机一动的“点子”艺术持有怀疑,要真正找到自己的“灵山”,她还得与这一根深蒂固的图式进行一番斗争。大概两年后,她最终完全驱逐了“横看成岭侧成峰”的传统图式,她把自己面对的曾经叠印着驱之不去的传统山水之图影的画布,变成了一个干干净净、空无一物(象)的平面。

换个角度说,马楠的“灵山”系列,经历了一个从有山到无山,从观照客体到返视主体,再到既是主体又是客体、主客二位一体的演变过程。也就是说,她从中国山水传统的“千里江山图”卷中,提炼出了属于她自己的山的形象个体。如果说传统中国画里的山是画家或观者的移情对象的话,但其功能仍是构成风景。日常经验中,我们很难把一座单独的山从群山之中、或从包围着它的平野中单独拎出来加以观照,我们说“山在那儿”的时候,往往包含了不止一座山峰的群山,也包含了我们与山之间的平旷空间。

我们很难像把一棵树看成一个单独的树的身体那样,把山看作一个单独的山的身体。中国画世界里的传统山水,是一个可游可居的地理空间,与城市和乡村形成对立的一方。而在马楠这里,它像是被一把巨大的铁锨硬生生从大地上挖出来,马楠把它从地理空间中解放出来,树立成为一个独立的形象,一个李白诗句“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里指称的那样的主体,然后研究它,琢磨它,与它相伴相处,与它对话,向它倾诉,看它舞蹈,甚至抚摸它,拥抱它——范宽《溪山行旅图》中那座像乐曲中的重音一样矗立于观者眼前的山,或许是中国传统山水画史上唯一被赋予主体形象的山;但它只注视,不对话,而且它的注视无须人的回应,也无人回应。

马楠在其“灵山”作品系列里所做的,是一个德勒兹称之为“形象化”的工作。在德勒兹看来,形象化是驱逐绘画中的具象性和叙事性元素的手段,而描绘具象、提供叙事,正是西方传统绘画的任务。现代绘画要为自己立法,首先就是要终结这一任务,建立并拓张自己的形象事实的世界——在这里,我们毋须谈论后来的更加哲学化、观念化的所谓后现代艺术。从而,马楠画作中的山,就成了利奥塔所称的“形象者”。无独有偶的是,德勒兹用来阐论“形象化”这一概念的弗兰西斯·培根的绘画,其画作中作为结构的单色平涂,正可与马楠“灵山”系列中包围着作为一种“主体”之山的背景色作参照。但培根的单色平涂只起着结构的作用,并不具有精神意义;马楠的背景色则在结构和意义之间暧昧不明。

除了把山个体化、主体化、身体化、形象化为所谓“灵山”之外,马楠对山的研究还有另外一个“地质学”面向,这体现在她的“灵山”系列中那些黑白调的部分。如果说其“形象化”的部分是在“人化”或“人格化”的话,在“地质学”部分中,马楠则是在谨慎地尝试“非人化”。但即便是“非人化”的地质学之山,也是统摄于作为人的艺术家的感觉世界。

在这方面,或许梅洛-庞蒂关于塞尚绘画的一些思考,可以为我们理解马楠“灵山”系列中的这一面向,提供有力的增援。“他希望描绘的是正在被赋予形式的物质,是凭借一种自发的组织而诞生的秩序……塞尚想要画的正是这个原初的世界,这正是为什么他的画作给人以初始自然之印象。”而马楠的地质学面向的“灵山”,也呈现着这种原初世界的旷寂;不同的是,塞尚用的是无空隙的色彩团块,马楠的画则给人以中国画的“泼墨”印象。当然,我们知道,当她往画布上“泼”黑白油彩时,她右手上的力的节奏、速度与方向,与中国水墨画的绘制是完全不同的。

塞尚曾说应该把一张面孔画成一个物体,而马楠所做的,则是把一个物体——山的实体画成一张面孔,实在说,也是画成一个身体,一个主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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