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实在论”的思想历险

——读《为什么世界不存在》(副题)

郁迪

在21世纪的今天,当代德国哲学能为我们带来什么?从代际的角度而言,对此问题的回答或许有四个名字需要格外关注:20后的尤尔根·哈贝马斯、40后的彼得·斯洛特戴克、60后的韩裔德国人韩炳哲以及80后的马库斯·加布里尔。其中最为年轻的加布里尔出生于1980年,在2009年成为波恩大学哲学系教授,是继续谢林之后“最年轻的哲学教授”。虽然这一称谓本身并无太多意义,却多少反映出加布里尔已然获得官方体制内的认可,并且从2013年到2018年,他连续出版了三部面向公众的哲学著作,建构起他从2011年开始构思的“新实在论”学说,以期获得更大范围的社会认可。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为什么世界不存在》。

之所以说这是一部面向公众的哲学著作,不仅是因为加布里尔一改传统德国哲学艰深的面容,尽量用普通人所熟知的概念来进行存在论分析,更重要的是他一反学院派学术研究的常态,径直以大学教授们极少正面回应的宏大问题入手,向这个时代的普通人去解释:这个世界是什么?我们眼前所看到的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对于第一个问题,加布里尔首先会质问起这一提法的合理性。在他看来,这个世界压根就不存在。这是他全书的标题,也是其“新实在论”最核心的观点。“新实在论”之所以为“新”,不仅需要在德国哲学内部有所推进,更要在英法哲学的合围中实现突破。因而“为什么世界不存在?”这一提法本身必须与传统形而上学和后现代主义进行两线作战。

按照传统形而上学,或曰“旧实在论”的观点,“世界”是指一切现实的总和,并试图为我们身处其中的环境与所遭遇的事物寻找一个统一的解释。为此首先要区分自在物背后的“本质”以及我们所能认识的“现象”,并强调“本质”之于“现象”的优先性:“现象”是对“本质”的反映,甚至可能是错误的反映——“假象”。也就是说,虽然我们可以对事物形成特定的认识,但这种认知终究可能是不完整的。从古希腊时期的理念论开始,柏拉图就认为我们所认识的是理念世界的影像。由于每个具体事物只是“分有”了一部分理念,因而它始终是有缺陷的。正如我们在观念中能够明确什么是“圆”,但在现实中无法找到哪怕一个完美的“圆”。到了康德笔下,虽然他采取了此后被后现代主义极端放大的建构主义策略,即认为事物无非是人类借助先天直观形式与十二先验范畴所构筑起来的认识对象,但他仍坚持,在知性认识能力之外,存在着不可知的世界本体,只是它已经成为了信仰的对象。

与之相反,后现代主义则强调“只存在对我们显现的事物。在这背后根本不存在一物,并不存在自在的世界或自在的现实”。正因如此,加布里尔认为“后现代主义不过是形而上学的又一个变体”,或者说是一种颠倒了的形而上学。后现代主义否定了“本质”之于“现象”的优先性,并更激进地将不可知之物(本质),视为不存在之物,从而陷入彻底的建构主义。最彻底的建构主义强调一切都是主观建构的产物,而没有任何客观实在。

于是,当我们在此试图回答加布里尔所面对的第二个提问:我们眼前所看到的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形而上学给出的答案是本质的幻象,后现代主义则说是主观的建构。所谓的“新实在论”实质上就是对这两种相反的形而上学倾向的克服。如果说传统形而上学关注的是不以人的意识为转移的自在世界,后现代主义关注的是每个人各自建构起来的主观世界,那么“新实在论”的观点无非说的是“世界并非只是没有观察者的世界,亦非只是由观察者所建构的世界”。在其中真实存在的是我们周遭的全体事物,但由于每个事物又都存在于各自不同的意义场中,因而加布里尔借用维特根斯坦的说法,存在的不是事物而是事实。也就是说,我们所认识不是事物,而是事物的意义。不同的事物可以有不同的意义,同一个事物也可以有不同的意义。因而事物的意义是无限多的,且交替重合的。同一个人可以是单位里的员工,也可以是家里的丈夫;可以是孩子的父亲,也可以是父亲的孩子。这意味着事物所处的意义场是无限多的,根本就不存在一个能将这些多维的意义场统摄起来的完整的“域”。而这个整全“域”的传统名称就叫做“世界”。加布里尔以此推论说:世界并不存在。

可以说,他的这一套论证是以反常识的姿态出场,却最终为了肯定常识,以此反驳形而上学的宏大叙事。他是以现实经验为基础,肯定主观认知的意义,也肯定客观对象的意义,却解构意义整体的意义。但这样一套说法真能成功吗?或许未必。因为在加布里尔看来,“新实在论”的优势在于通过引入意义场概念,将同时认可自在的对象与主观的认识,从而更有力地对现实给予解释。“新实在论认为,对于事实的思考与被思考的事实一样,都有充分理由被视为是存在的”。

但正是在这一判断中我们不难发现,如果说他所要否定的“世界”是可以作为思维对象的,并能够在概念分析中给出“世界是作为一切域的总域”这样的明确定义,依照他上述的观点,此时的“世界”已经被反证为了一种存在。即便它像是“飞马”“圆的方”那样在现实中找不到任何对应物,但它作为思维对象无疑是成立的,并且具有清晰的内涵。这样一种“对事实的思考”在“新实在论”中应与“被思考的事实”一样,是同等级别的存在物。因此,世界便以一种不存在的方式存在了。

于是,以《为什么世界不存在》为代表的这一场“新实在论”尝试是否成功还有待进一步检验。但加布里尔在后现代学说之后重新挽救现实的努力,以及直接重审人类最基本问题的勇气,可以说是年轻哲学家所体现的重要品质。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哲学不是为了答案,“哲学的任务在于一遍又一遍地从头开始,始终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