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莫道桑榆晚 提笔再出发
人民日报海外版记者 张鹏禹
冯骥才80岁了。3月11日生日当天,他和105岁的母亲一起吃饭,面前摆着两碗简单的长寿面,母子二人对着镜头微笑,拍了一张合影。“我喜欢在人生每一个重要节点上,过得‘深’一点。”相比穿上唐装后变成一个寿星佬,旁边摆上果篮、鲜花,接受大家的鞠躬拜寿,冯骥才更愿意和母亲一起度过一段惬意时光。
他总是那么特别,和一些职业作家一生专注于写作不同,冯骥才是个多面手——绘画、文学、文化遗产保护、教育,几十年来,他在其中倾注了无数心血,自称这几项事业是自己的“四驾马车”。近年来,他回归文学,在80岁生日前夕,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了中短篇小说集《多瑙河峡谷》和随笔集《画室一洞天》,既是送给自己的生日礼,也是奉献给读者的一份礼物。近日,本报记者对冯骥才进行了采访,请他聊聊对文学、绘画、生活的看法。
倘佯在文学与绘画间
冯骥才自幼喜欢绘画,十四五岁时,他求父亲为自己找一位老师。第一次见到严六符先生的画稿,他心想:“自己要能画一笔这样的国画多好”,从此便踏上习画之路。那时候去老师家上课,每周一次,下午或晚上。父母给他一角钱路费,坐公交花八分,过河坐摆渡来回两分,刚好。可冯骥才不舍得花钱,总是步行,省下车费去买各种绘画资料。几十年过去,他画室中还珍藏着当年购买的《中国绘画史》《画论丛刊》《水墨画》《李可染画集》等书籍,绘画的爱好也伴随了他一生。
“我最早的身份是画家,画了15年画。现在还在画,但是不多了。”冯骥才说:“文学与绘画与我相伴半个世纪。这两样已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从我的生活,到精神、情感乃至感觉,无不带着文学与绘画的特质。”
60岁时,他画了一幅画,大笔横扫中,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河从面前奔腾而过,在波涛汹涌的江心,一只小舟逆水而行。那时的冯骥才,正投入文化遗产保护的工作中,这小小而倔强的孤舟正是自己的化身。上世纪60年代的《北山双鸟图》和上世纪90年代的《银婚》,是冯骥才和妻子顾同昭合笔创作的,画中都有一双小鸟。2017年金婚纪念日,两人又不约而同走进画室,你画一笔,我添一笔,又是小鸟一双,又是秋叶如花,一幅《金婚》,处处是明丽而流动的色彩……这些与画有关的故事,被记录在《画室一洞天》中。以画室为发散点,冯骥才纪事状人、谈古论今、抉奥阐幽,留下艺术生涯和精神生命的屐痕心语。
冯骥才说:“我称书房为‘一世界’,称画室为‘一洞天’,这是《书房一世界》和《画室一洞天》两书得名的缘由。我自己有两个空间:一个空间是做文字工作,此为书房;另一个空间用丹青干活,此为画室。两个空间的不同,不仅是工作方式的不同,更是心灵分工的不同。我说过,写作于我,更多是对社会的责任方式;绘画于我,更多是个人心灵的表达与抒发。”
但这二者在冯骥才这里又是统一的。平素他用散文的笔法去绘画,用绘画的语言写散文,下笔的瞬间还会出现有如小说的构思与想象。他的绘画追求诗意,文学创作则注重营造看得见的空间、景象、人物,唤起读者的想象。冯骥才曾说,自己在写小说的时候,也要看得见人物面孔的细节。
“有写作灵感时,我会到书房里埋头写。可能写到一定时候,又产生了绘画的感觉,就又到画室里去。画室和书房在我家走廊的两头,这对我而言,是一个甜蜜的往返。”冯骥才说。
用审美的眼睛审视世界
从《铺花的歧路》《雕花烟斗》《啊!》《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到《三寸金莲》《神鞭》《俗世奇人》,冯骥才始终与当代文学同行。自上世纪90年代开始,他转身投入文化遗产保护工作。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冯骥才很难再四处奔波,于是重回文学创作,迸发出空前的创作热情。《单筒望远镜》《俗世奇人全本》《书房一世界》《艺术家们》……不断问世的新作,给文坛带来惊喜。
2020年出版的《艺术家们》,是一部追求真善美的长篇小说,塑造了楚云天、洛夫、罗潜等艺术家形象,呈现出他们多姿多彩的内心世界。其中既有艺术家们对美执著不弃的追求,也有在时代浪潮冲击下,不同价值观与艺术观之间的碰撞、冲突,不同人物之间天差地别的命运沉浮,但小说观照的核心始终是美。
“我眼中真正的画家,为了艺术、为了理想可以一切都不要。我把这样的艺术家写进了小说,就是楚云天。他是一个理想的人物。”冯骥才说。“楚云天”的原型,是一位名叫李伯安的画家。上世纪90年代初,冯骥才与李伯安结识,认定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画家是一位奇才,他当时正在创作的百米巨制《走出巴颜喀拉》将成为杰出的人物画。尽管遭遇冷落,李伯安依然执著地追求着纯粹的艺术,这种理想主义的精神,深深感动了冯骥才。
“在写完《艺术家们》之后,我发现自己没法从那部小说里出来,尽管我还有别的想象。《艺术家们》使我钻得太深了。我们这一代搞艺术的人,我们的精神、心灵的经历都钻得太深了。”冯骥才说。
怎么办?下一部作品如何继续?冯骥才想要钻出来,摆脱束缚。他开始写《木佛》,换了一个角度,把物人格化,变成有精神、思考、灵魂的一个人,通过“物”来写“人”。“这使我钻进了一个特殊的世界,当我慢慢进入《木佛》这个小说后,我就不知不觉从《艺术家们》退出来了,这个感觉特别好。”小说《木佛》讲述了一个老古董的奇遇,木佛冷眼旁观形形色色之人对自己的态度,看到大多数人请佛、拜佛,都是为了私心和功利,而非真正信佛、礼佛。心中有佛与家中有佛形成了一种反讽。
写完《木佛》之后,冯骥才觉得自己自由了,又冒出很多想法,一口气又写了《跛脚猫》《枯井》《我是杰森》《多瑙河峡谷》,都收入新书《多瑙河峡谷》中。
相比寓言化风格的其他几篇作品,小说《多瑙河峡谷》更为写实,讲述了一对青年男女的苦恋。突然取消的行程,让身为舞蹈演员的女主角肖莹对身处异国的恋人产生误会;一场意外,更导致二人无缘再见。多年后,肖莹的家人得知真相后,又该怎么办?小说在结尾发出“为什么还去追问生活”“什么样的生活才经得起追问”的感叹。
“一个作家写小说很多时候来自于对生活的感觉。我们会感到阴错阳差,我把这种感觉用《多瑙河峡谷》呈现了出来。里面所有主人公都是无辜的,但有一点是珍贵的——他们的爱情。而爱情,是多么美好啊!”冯骥才说。
“创作是我内心的需要”
上世纪70年代末,冯骥才初登文坛,并在上世纪80年代迎来创作的爆发期。他回忆说:“刚刚改革开放不久,那时我的创作充满激情,一年写几十万字。后来实在扛不住了,大病了一场。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严文井先生给我来信说,冯骥才你一定要活得久,你只有活得久,才能把生活的各个面都看了、经历了,对人生的理解才会更深透,你的人生才会更丰富、更深厚,你的作品才能更有分量。”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冯骥才出版了百余部作品,二三十种外文译本。他的人生更丰厚了,也愈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离不开文学。
“在主要精力放在文化遗产保护的那些年,我经常有创作的冲动和灵感,但没有时间。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路上几个小时,脑子里文学的想象就出来了。我会在心里把过去想过的某一个细节拿出来,在大脑中展开联想,生发出更多情节。在想象进行到一半时,就到站了,文学的想象也断电了。”冯骥才说。那时候,看到同辈作家出新书,他心里也会有一些苦涩。现在,他有时间了,过去压抑、积累了20年的想法和灵感一下子喷涌出来。
“以前创作是跟读者一块认识生活,现在我更多是把文学当作艺术品。人到了七八十岁,能感受到过往的一切喜怒哀乐,最后变成了一种诗意、一种独特的审美对象。”冯骥才说。
80岁的他,尽管感到体力不如以前,但做起事来还是很有劲。在冯骥才看来,过往的人生如大河激荡,人可以在水中游、在浪中翻,有时还兴风作浪。到了80岁,开始往下沉,是那种静水流深的感觉。
“对我而言,创作不是别人让我写,而是从内心产生的一种自发的愿望,是我内心的需要。这种动力主要来自于热爱,对文学、对文字、对审美创造的热爱。我喜欢用笔墨丹青挥洒出意想不到的形象和意境,也喜欢在‘书房一世界’里享受写作的快乐。”冯骥才说:“我希望再多点时间,想做的事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