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美受害人》编剧:漫长而艰难的女性之路
专访|《不完美受害人》编剧:漫长而艰难的女性之路
澎湃新闻记者 杨偲婷
(资料图)
任宝茹和高璇,二人在电影学院就是同一个宿舍的好姐妹,毕业前后,老师给了一个写剧本的机会,两个人互相拉扯着就去了,然后一搭就搭到现在,整整26年。
2017年开始,国内外女性受性侵害案件的报道和女性平权事件层出不穷。编剧观察生活和社会是创作习惯,又是与女性相关的事件,两位编剧自然关切,任宝茹和高璇看了许多新闻之后开始讨论,讨论焦点集中在“这么多受害者,为什么都是很多年以后才说出真相?”
“当时,我们都认为这是因为女性困于性的耻感。”任宝茹说道,“但有一天,高璇推给我一篇文章,里面有句话让我们醍醐灌顶,它说‘职场性侵的本质不是性,而是权力,它是权力的不对等’。”随后,两位编剧开始思考,在性侵事件中,受害者的心态是如何的百转千回,一波三折,又是怎样的想要反抗,却不敢反抗。
“为什么漫长的时间里,一个女性她的身心都已经成熟了,她完全可以正确的看待性了,但她还是无法面对自己受到的伤害?其实是因为权力的不对等,弱者被碾压的感觉更屈辱,更惨痛,就算你有一天强大了,你都很难自洽。”高璇说道。
任宝茹越来越觉得,应该去呈现在模糊地带发生的性侵案中,受害者的心态变化。“受害人为什么惧怕权力?权力能给她带来的正面利益是什么?一旦违抗权力后,你失去的是什么?”她聊道,“把这些东西说清楚,我相信能让很多人对‘不完美受害者’有一个认知,认知‘不完美’存在的合理性。”这便有了电视剧《不完美受害人》。
《不完美受害人》海报
《不完美受害人》,讲述了一场处于模糊地带的性侵,一个并不狰狞甚至魅力十足的施害者,一个并不纯善甚至满身瑕疵的受害者,各方视角和叙说之中,一点点铺开人物和事件的皱褶与暗面。故事有深度的同时,对社会现象和问题提出了质疑,毫不掩饰作者表达上的锋芒,在当下电视剧市场上,是罕见的勇气十足的作品。二位编剧表示,从大纲阶段开始,平台方就已经进入,但整个创作阶段没有任何外力的干扰,两位编剧的表达被充分保护和尊重。
澎湃新闻采访了二位编剧,畅聊了这部作品的创作故事,以及二位编剧在自身成长中,对于女性处境的思考和经验。
【对话】
赵寻和林阚
澎湃新闻:目前观众对于剧情有个很大的争议点:赵寻有没有从跟成功的关系中获利,一旦她获利过,是否就改变了事件的性质?这个争议,二位是有所预料的吗?
高璇:我们完全预判了目前社交媒体上所有争议,包括大家说的赵寻收下的88万信用卡和礼物。我们只能说,礼物是强迫给予并包装了温柔的面目,其实是成功围猎赵寻的手段。以交际需求为理由,给高级助理配备50万额度的黑卡,让赵寻陪同他参与社交场合时去做一些支付工作。当然,赵寻被告知有权使用这张卡给自己买点东西,但从咱们第一场戏就能看到,赵寻平时就是衬衫牛仔裤帆布包,她逃走的时候,也是脱掉了成功给她购置的大牌服装。
拍摄的时候,导演要求“88万”相关道具,一定都是未拆封状态,因为大家都很清楚,只要这些礼物是打开过的,立刻会导致观众对赵巡的道德判断发生变化,所以我们为了让观众准确捕捉到赵寻到底接没接纳利益这件事,我们在拍摄和道具准备上进行了精确的执行。
林允 饰 赵寻
澎湃新闻:另外关于林阚这个人物也有很大的争议点:她作为成功的律师,却送赵寻去报案。也想跟二位聊一下这个人物的创作?
高璇:我们这个戏最重要的就是要建立司法和情感两层逻辑。林阚前期所有行为都出于司法逻辑和职业伦理。前期作为代理人,她是在成功的授意和授权下,代表他去跟赵寻沟通和解决问题的,这时,他俩并没处于对立的立场。在这个过程中,她看到了法律事实之外的另一种真相,但这个真相对定罪毫无意义,因为定罪只看证据和客观事实。
而她跟赵寻的关系是动态的,当她建立起对赵寻的共情和理解后,她送赵寻去报警,注意,不是“怂恿”她去报警,这个行为从林阚的情感逻辑上是完全没问题的。当赵寻走向派出所时,林阚依然只是代理人,履行的是代理人职责;当警察来给成功拘捕证时,她的身份才正式转化为辩护律师,这是有法律上的严格规定的。
而后,这两个女性即使处于司法对立的立场,情感依然在推进。林阚身上体现的是两种逻辑,一个是职业伦理,一种是情感逻辑,随着事件推进,她的职业伦理和内心情感越来越撕裂,越来越无法忍受,当最后成功要绞杀赵寻时,她才必须作出非此即彼的选择。
《不完美受害人》剧照
为什么连承认“受害”都如此艰难?
澎湃新闻:赵寻前期对于自己被性侵的否认,除了她自己还没理清思绪,除了对于权力的恐惧,她是否有一种不愿承认自己被性侵的心情?
高璇:有。一是她自我认知还没理清,也不愿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这让她羞耻。二是她其实在遮盖她人性的瑕疵,因为她也不能100%面对自己的选择和犹疑,所以她第一时间是想遮盖自己被侵犯的这种羞耻的烙印。她后来的撒谎,也是为了掩盖自己过去三个月无法解释清楚的内心的小九九,但后来这个过程被披露在公众面前,她就为这三个月的犹疑付出了惨烈的代价,到那一刻她才完全清楚了自己内心真正想要和不想要的,才完成了最后的成长。
她虽有私欲,却不是唯利是图,出了这件事,她是站在十字路口的,往一边走,她会成为李怡,往另一边走,她会成为林阚。在选择的过程中,有懦弱畏惧算计,但同时也有反抗和勇气。
我们也呈现了她遭受荡妇羞辱的内容,大家可以思考一下,她受到的伤害,以及经受荡妇羞辱的程度,和她自身的瑕疵是否对等?她是否罪有应得?当然你可以继续审判她,你也可以选择共情她,都可以,这是观众的选择。
澎湃新闻:为什么对于一个女性来说,连承认自己是受害者,都是一件这么艰难的事情?好像涉及某种“不愿成为弱者”的尊严?
高璇:我觉得“慕强”跟“恐弱”,是一个硬币的两面。每个人都有“慕强”的本能,我们是崇拜权力的,只要权力不伤害我们,我们是希望能沾权力一些光的,社会中走走关系找后门,难道不就是想抱权力的大腿吗?赵寻在暴露“恐弱”的一面时,也暴露了她的“慕强”不是吗?如果她承认自己是受害者,她就必须面对过去三个月她“慕强”的一面,她如果没有慕强的一面,可能一开始就直接拒绝成功了。
澎湃新闻:所以她确实是有沾光的心理,她在“走钢丝”,但她并不想真的掉下深渊。
高璇:对,所以有人说她又当又立,或者“糖衣吃下炮弹打回”,也没错。她自我辨识是有过程的,我觉得这里面有一点是我能体会的,我二十多岁时是见识过捷径的,虽然后来我坚持用实力成就自己的事业,绝不依附任何人,但在二十多岁时,一个在北京没有家,没有事业也没有钱的年轻女性,能突然靠捷径获得稳定的居所或者一个工作,那我要不要?最后虽然没走捷径,但回想起那时我心里有过的摇摆,依然如鲠在喉,非常羞耻。
澎湃新闻:不能面对曾经想要自我物化去置换一些资源的自己?
高璇:对,那个“自己”存在于林阚的过去,也存在在赵寻的当下。所以后来林阚有一段话,她最不能忍受的是自我厌恶,厌恶在自己不强大的时候,曾经掂量过——我是不是该拿自己换点什么?
澎湃新闻:可是我们在影视剧里,在历史书中,对于男性拿尊严换利益的叙事并不陌生,只要达到目的,就是成王败寇。怎么女性哪怕有这种想法就会羞耻和自我厌恶?
任宝茹:当然了,你想《红与黑》于连这个人物,评价他是野心家,这要换成个女性,会是什么评价呢?社会对男性和女性的审判,绝对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们把赵寻这样一个人物掰开了揉碎了,放在大家面前,让大家去评价她,去审判她,是为了什么?是希望大家看了以后想想,当一个人一身的大窟窿小眼睛,瑕疵像筛子一样时,她有没有权利反抗?我们认为她仍有反抗的权利,因为她再有错,也是受害人,我们还是该把质疑加害人放在第一位吧。
刘奕君 饰 成功
我们的善意和帮助是否有道德门槛?
澎湃新闻:赵寻这个人物有着非常复杂的面相,因此引起争议是正常的,但在所有的争议中,一个让我觉得需要警觉的论调是把她开除出女性队伍,“她现在的不反抗,让其他女性的抗争化为乌有”?
高璇:每个人骨子里都有懦弱和贪婪,面对权力高位者给你的利益时,是否能完全不动摇?当诱惑你的条件和砝码足够大的时候,你是否能无欲则刚?当一个威权的代表,以温柔的方式诱惑和施压,你能否明确拒绝和立即割席?当然有很多道德感很高的女性,我为这些女性喝彩。但我们想提供一个不完美到极致的范本,把一个女性的贪婪也好,懦弱也好,把她的褶皱全部打开,任人去讨论和批判。
如果这样的受害者也能获取到理解,都不用共情,就理解就行,就可以帮助更多女性在受到侵害时,不会由于自己已犯下的道德瑕疵,由于害怕面对恶劣的舆论环境而不敢举证。而且其实社会多一点包容和理解,她们在说出“不”的时候,犹豫的时间也会短一点,这就是我们写这部戏的意义。
澎湃新闻:所以,我们的善意和帮助是否该有道德门槛?
高璇:道德门槛之下,哪怕她千真万确是受害者,也要被讨伐,可我们不愿意给受害者设置这样的双标。我就在想,大家一寸一寸地分析受害者,怎么就没人分析施害者,怎么没人给施害者划边界?我们审视受害者因何受害,而不问责加害者为何加害?
咱们先不谈法律,拿公序良俗道德衡量,在道德上,赵寻还会比成功更无耻吗?成功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知道吗?一已婚男性,利用自己的权力“阅女”无数,怎么不讨论他的道德?成功口口声声自己没犯罪,如果你们都不去讨论一个权力上位者,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以及边界在哪里,那我们就想拆除对于不完美受害者身上的边界划定,为什么要划定?给成功先划一个啊。
任宝茹:第一场戏从酒局出来,赵寻明显是喝醉了的状态,虽然她嘴上说我没醉,但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怎么不讨论:你成功凭什么不送人回家,而是把人带你那去了呢?大家是觉得这很正常吗?包括在现实中,男性出轨,我们看到更多的也是对“小三”的攻击。
赵寻这样一个人物的复杂性,只有大家心态平和的情况下,你才能真正的去理解她。她从一个管培生突然被不合规地调到董事长高级助理的位置,她知道这件事反常,但这个位置诱惑吗?诱惑,那怎么在第一时间拒绝?我要辞职吗?或者我不肯调动?都不是容易做出的决定。那到了这个位置上,董事长没有直接伤害她,送礼也是说“因为你要跟着我工作,你必须要像样”,“这些东西体现的是我的面子”,你怎么拒绝?也很复杂。那这么复杂的处境,最后有人能简单粗暴的说,她是一个“接受了88万的妓女”,这种评价我只能说是一种语言暴政。
加害者背后的女人们
董洁 饰 李怡
澎湃新闻:李怡这个人物也很有意思,作为成功的情人,她却对赵寻毫不留情地贬低和羞辱?
高璇:李怡进入这个公司的轨迹跟赵寻一模一样,年轻貌美,进入了成功的围猎范围内,你可以把她理解为:多年前她就是赵寻的处境。不同的是,当她受到这种诱惑包裹下的侵害后,她迅速辨识了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她选择去攀附、接受成功给予她的一切,并且为了自洽,她把自己的情感也调动起来,不去分清,也懒得分清到底爱的是成功的人,还是他的权力和地位,总之这个人整体让她迷恋。
所以我们也有过一个设问,当成功被辛路赶回家,褪去一切光环并身败名裂后,李怡还会不会像从前那样?我觉得会变化,她至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肝脑涂地为他做一切。我们觉得这就是李怡,她一定是迷恋权力本身。
澎湃新闻:所以,成功的性侵害隐蔽和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受害者要不要认定它是一种侵害?
高璇:对。但不能因为李怡选择了接受,就改变了他侵害的本质。对于李怡也好,对于赵寻也好,成功都是施害者。但确实比较困难的是:只有受害者的主观感受才能去追究他是否违法犯罪。成功侵害的方式就是这样,柔软的、含情脉脉的,还让你觉得“为你好”,伪装得好像你还该对他感恩戴德似的,实际上他的行为都是利用钱和权对年轻女性性资源的掠夺。他在春风得意的时候温柔如水,但我们也会让大家看到他滥用权力时,那种傲慢碾压,无理蛮横,凌驾于所有人之上。我们只写了一个李怡,但用其他员工的嘴说了,他身边有好多这样的女高层,谁给他这样的权利?
陈数 饰 辛路
澎湃新闻:那么辛路和林阚导师的妻子,都是侵害者背后的妻子。她们在这个故事中存在最大的价值和作用是什么?
高璇:辛路跟成功,他们俩是势均力敌的。当她对婚姻和丈夫失望后,她做的不是讨伐,而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这不光是精神上的独立,情感上也完全独立了,所以后来他们俩从属关系变化了。我们想通过这样一个角色说,如果一个女性在婚姻里无法实现自己对于情感的理想,无所谓,只要你自己是完整的,不失去你自己就好。
另外一个妻子,师母,她问林阚两句话,“你爱他吗?你恨他吗?”她期望听到肯定的回答,因为这样她才是胜利者,是她“拥有”这个男性,而别的女人没能“抢走”。其实她特别迷恋她老公的权力,哪怕这种权力包括了掠夺性资源,她也能接纳,只要“你们都爱他,是你们主动勾引的,他就是可以被原谅的”。
但一旦说她老公是加害者,而且还被人家拒绝了,这就伤害了她迷恋的男性形象,也伤害了她的自尊。她的个人尊严跟她老公的男性权力,直接画了一个等号,她完全维护自己丈夫的体面和尊严,可以作为战士去“绞杀”同性以维护她老公权力和体面,而这个体面和尊严是多么的虚妄。生活中这样的女性也不少,我们就把这种观察放在了她身上。
“社会洞察剧”
澎湃新闻:成功这个人物设计很有意思,我很难看到一个性侵者,网上许多评论都是“心疼成功”,“有魅力”,“正常男人”。
高璇:我告诉你,如果网上都是这样的言论,我就真的会懊悔,我们为什么不简单片面地把这个施害者写成一个狰狞邪恶的形象。但确实,生活中我们看到很多处在权力高位的人,外表是如此体面,我们想说的是:即便他包装如此,这种行为依然是侵犯;即便这种行为有99个女孩可以接受,有一个女孩说“我不愿意”,这种行为依然是侵犯。
任宝茹:社会好像默认,男性想占领占有大量的异性资源是正常的,如果是一个有权有位的人就更正常了,这叫什么,“多吃多占”“能者多得”,有人默认这个规则。所以你看有什么办法,这剧播出的时候,简直照见现实。
澎湃新闻:这部剧的创作有两个难点,一是对性侵犯罪的大量法律知识和案例的调用;二是模糊性,不管是人物的模糊,还是案件的模糊,都会带来整个创作过程的难度。想听二位聊一下?
任宝茹:法律方面肯定是巨大的难点。如果法律部分不坚实,这个故事就不成立了。从一开始构建故事,在落笔之前,我们就跟两位法律顾问开始沟通了,他们会在关键情节的法理方面帮我们做推演,如果有些方向走不通,给我们提建议。我们也观察和了解大量国内外类似案件,从里面找人物的合理性,可以说,正式落笔之前我们的储备就长达两年的时间。
说到模糊性,为什么这个剧宣传团队定位“社会洞察剧”,其实就是因为,熟人性侵,职场性侵,很多都在模糊地带,人性的复杂也全藏在里面,想把这个写清楚的确是很难。我们为什么能一个案件写了29集,因为我们写的不只是案件,而是案件前后,每一个在案件中的人,他们人性的复杂,只有这样才能把模糊性写清楚。当把一个人物的模糊性写出来后,我们并不是提供给观众一个评断:好与坏,是与非。我们只是想说:你看,生活中每个人都有复杂性和模糊性。当然,审判是观众的权利。
高璇:另外,赵寻本身就是一个从认知模糊到逐渐清晰的辨识自己的过程,林阚年轻时其实也有这个过程。戏里这个案件司法上给出了清楚的定义,法律定义接近客观真相,但不是我们最主要想表现的东西,最重要的是赵寻从模糊地带走向清醒认知的过程,所以前面我们就要把所有的模糊摊开。并且剧中几个女性,赵寻、林阚、米芒等,是有共同的心路轨迹的。
澎湃新闻:女性要走过一条好长的路,通过漫长的自我驯化、自我说服、自我挣扎,可能才能面对和接纳全部的自己。
高璇:这就是我们俩为什么要写这个题材,因为我们清楚自己走过什么样的路,一谈这个题材,我们就感同身受。女性创作者当然不用彰显女性的标签,完全不用局限在任何题材类型中,只是在《不完美受害人》里,以女性视角输出观察视角和价值观,是我们的责任、义务和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