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江南文人,也是“老北京”

——记我的父亲罗新璋(副题)

罗嘉

父在我有家,父去心茫然。

父亲祖籍浙江上虞,生长在上海。可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童年的朦胧记忆中,便觉父亲有着江南文人特有的气质和严谨的生活态度。儿时母亲曾笑谈,若还是生活在穿长衫的年代,大凡父亲该是很儒雅的一个装扮。父亲字迹遒劲洒脱、刚柔有致,因爷爷与邓散木交好,罗家子女从小均习邓散木字帖。父亲更是从小习字,初中阶段便已力克高班,在校级书法比赛上频频获奖。常言道字随其人,在我看来,母亲的字体刚劲有力,而父亲的字体,虽灵动秀气,却更是那么清隽自然,很是代表了一个书生的气质。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一生皆与书相伴,每到午夜,父母仍伏案疾书。因环境的熏染,我也养成了过子时而眠的习惯。而每每凌晨四点多,父亲便会晨起,又在狭小的书桌前或楼道轻诵法语原文。超乎寻常的勤奋和毅力伴随他始终,我觉得他很是清苦,但他却乐在其中。每当读到有趣之处,父亲便会同文人小说里描绘的那样,击节叹赏。平日里,父亲总是笑眯眯的,待人宽厚,宁可委屈自己,也愿意多让别人开心。他好读书,好藏书。看到冷清异常的实体书店,父亲总想凭自己微薄之力,多少有所助益,只要进得书店,必要至少购买一两本书。他喜欢在扉页上记录,喜欢在文内圈点,精彩之处,更会加之几句点睛之笔。

父亲的心极其静,不随外界的喧嚣所起伏,一心只漫游在他的书海里。他的智慧和力量,均是来自于潜心笃志、苦读不断。常读到他的只字片文,都觉他惜字如金,深含古韵。记得前两年,初读父亲翻译的《特里斯当与伊瑟》,直令人拍案叫绝。好的故事,如若没有好的译本,一样会辱没了其本身的精彩。父亲把法国中世纪的骑士文学翻译过来,不觉使人耳目清新,让人叹为观止。父亲能把外国文学,做出如此迥异之风,可见对中西文字的把控,圆熟且不枯干。从小,父亲便让我多读古文,但年少时,晦涩难懂的文字,多让人不求甚解,但始读父亲的译文,才蓦然醒悟,适合的文风,用在合适的作品上,方为相得益彰,可若是没有积累,用时便会有心无力了。

父亲退休后,曾应台湾师范大学之邀,讲授三年中国翻译史。在台师大期间,因受雷海宗《中国文化的两周》一文启发,设计了《传统译学的三周期》课程,分案本阶段、求信阶段、神似阶段和化境阶段。早年,因编纂了《翻译论集》一书,此后父亲多倾向于研究翻译理论。此次讲稿,因大量引用了《法句经》等内容,本想整理成书,终因精力有限,只能束之高阁,任其落灰。另有一学期,讲授傅雷翻译。三年间,留下了几摞厚厚的讲稿和笔记。父亲曾拟拨冗归整这些笔记,编辑成册,出一本《傅雷翻译两百句》,但因只有草稿,尚待整理丰富,且又年迈力弱,无暇顾及,未能如愿。

父亲一贯主张“读千年华章,打三分根底”,“外语学子,课业有关,容易偏于一方,对国文,尤其古文,明知其有益而苦其难读,往往用力不够。为便于其读而消解其难”,编《古文大略》“试作尝试:篇求其精当,文求其明快,注求其易解,版面求其整一”。“古文里不少名篇,百代传诵,千古不朽。”“其文字之佳,气势之雄,意境之高,令人击节叹赏。此等妙处,非读不能领会,非背不能牢记。”(摘自《译艺发端》)因此在台师大担任客座教授期间,利用师大总馆及国文系图书室庋藏丰富,专为青年外语学人编辑了一本《古文大略》。

论及翻译,父亲更多是专注于翻译理论之发幽阐微,与傅雷译介的整理和推广。常以“中译外,而不是外译外”,以及“重神似不重形似”来告诫我翻译的真谛。近三年来,父亲日渐衰老,因家中只有我父女二人,遂常去照顾。父亲虽已形气羸弱,但总是劝导我平素要多读古文,自己也要提笔翻译。言中,多少露出不希望自己荒漠了此生。去岁,承朋友之邀,翻译了国木田独步和樋口一叶的日本短篇小说。上半年,父亲还着意勉励,强撑着身体为我修改,其实,他的改动,并非大段的修改,只是去其繁冗几字,或前后倒置一下,便如同神来之笔,让文句顿显精彩。而后对樋口一叶的译文,也只有“听书”罢了,并无力改动。但每每去医院探望,父亲总会问及我翻译的进展,回想起来,让人唏嘘不已。

苏东坡说:“古之立大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父亲的毅力可谓了得。前有凭九月之功,抄录傅雷译本二百五十四万八千字,从中慢慢领悟文学翻译之道;后有花一月有余,在巴黎国立图书馆善本室里誊写的五六百页《巴黎公社公告集》,借以表达对公社英雄的敬意。父亲北大毕业分配,因出意外,从起初的文学出版社,变为了国际书店,对于那个年代的他来说,无异于人生苦难历程的开始,挫折成了人生学堂的第一课,正如卡莱尔所说:“即使最低处也有一条通往顶峰的道路。”一贯的勤奋好学,默默笔耕,四十余年,出书若干。其中既有他独爱的莫洛亚的《在中途换飞机的时候》,也有小时候我的睡前故事《列那狐的故事》,更有《红与黑》《译艺发端》《翻译论集》《艾尔勃夫一日》等。“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这两天,常会想起儿时的时光,常会想起和父母在一起的岁月。

我上高中时,恰值新中国三十五周年庆典,学校自然也有上天安门的任务。两个来月的彩排,马上就到了最后关头。服装鞋子都是学校统一安排,我因自己的鞋号没有,拿了一双大一号,不是自己的鞋,权且凑合。谁知因我拿走了大一号的鞋子,有位同学找不到她的鞋,于是校方点查过后,大张旗鼓进行排查。那个时代的高中生,碰到此种事情,自是羞赧万分,此时便犹如天塌地陷一般,不知所措。我回到家里,不管多么赤日炎炎,蒙在被里,羞于见人。父亲回来,见此情景,问明情况,说了一句“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一句话,轻松化解了我的惘然无措。其实年轻人,往往因其经历不足,遇事不知其解,蒙头转向,好似再无脸见人,若一旁有家人稍示指点,便能重见天日。每想到此事,总觉得自己能够平静地度过青春期,没有现在孩子常见的“抑郁症”,该是父亲常常点拨的关系。为此,深深感谢父亲的陪伴。

作为上海人,父亲常以北京人自居。一九五三年入北大以来,在京六十九载,虽乡音未改,对北京的大街小巷,却如数家珍。一次乘坐公交车,遇人问路,他操着一口洋泾浜的普通话,耐心指点,最后告诉人家,“相信我,我是老北京。”在我读书时,有次父亲因事回上海,途中病倒,给母亲写信说,死也要死在北京。想想一个上海人,居然能发此感慨,常为我们作为笑谈。

和父亲在一起的这些年,多已留存在记忆里了。值此,以他最喜欢的诸葛亮《诫子书》作为告别:

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

壬寅正月廿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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