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独家】孔范今:人生两不负
孔范今:人生两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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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众日报记者 卢昱
5月30日20时50分,著名文学史家、杰出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学者、山东大学文学院原院长孔范今教授在济南逝世,享年82岁。
孔范今先生是中国现当代文学领域的著名学者,在文学史观和文学史写作等方面取得了引人瞩目的重要成就。
晚年的孔先生仍笔耕不辍、思维敏捷。而今先生遽归道山,学界痛失鲁殿灵光,同声哀悼。哲人其萎,学思长存。
“作为一个研究学术的人,作出了应有的贡献”
2012年8月27日,本报记者有幸登门拜访孔范今先生,并与同事合写《孔范今:赓续人文传统,重构文学史编》一文。在先生家中,最占空间的当然是书——四壁前簇得满满当当,书桌上堆得如过人头的莲叶。
“在书斋,在教室,他将自己的治学思考和为人风范化作一种亲和交流的态度,学生也就渐渐习惯了用日常的不隔膜的心情来领会先生的期望。”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人民文学》主编施战军曾跟从孔范今教授攻读硕士、博士学位,师生情谊深厚。恩师病逝,他一夜无眠,忍悲痛之情接受记者采访,谈孔先生的学术历程,以及在为人、为学上对众弟子的深刻影响。
80岁时,孔范今先生曾回望人生,说自己有两不负:“第一,我不负此生,作为一个研究学术的人,作出了应有的贡献。”
施战军称,孔范今教授学术研究方法的最为独特之处,是历史视野、哲学思辨,这两大特征贯穿整个学术研究历程,很早就作足了中国式现代化学术研究的理论准备。
孔先生历史视野的构建,离不开结构意识,即看待任何文学话题都将其纳入一个历史结构来综合观照。“中国文学的转型不只是一条路径,也不只是一个起点,咱们过去受线性史观的影响太深。其实,附着于历史变革的主流文学,产生于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之交,就实而论,中国历史的现代转型早在新民主主义革命之前就已发生,而与之相关发生的中国文学的现代转型,其在基本性质上由古代向现代的转变则起始于晚清。”2012年8月,孔范今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
在孔范今先生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前言中,他开宗明义,提出了治史三戒律:不臆构、不妄言、不以论代史。有学者评价,这是孔老师学术活动的守则、总则,他主张论从史出,要尊重历史事实,不妄言是说言之有据,不臆构是说要追求实实在在的、真实的、文学史内在的、确实存在的那个结构。
施战军告诉记者,孔先生早年做学问,现代文学的材料并不丰富,所以他做了大量史料工作,以完备的资料和系统化学术思考,将现代文学学科扩展到整个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并对文学史进行了格局的重置和独特的逻辑化处理。
以1990年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补遗书系》为例,该系列丛书全集四卷十四册、八百余万字,由孔范今先生等人花了五年多时间收集整理,可谓鸿篇巨制。孔先生为该书撰写的“总序”《面对历史的沉思》长达25页,开篇就鲜明地指出:“富有科学探索精神的学术研究,命定地摆脱不了困境,又命定地必须超越困境。”“有人提出,现代文学研究应回到文学本体,而我则以为尤为迫切的提倡却是回到对象本体,因为它具有更大的包容性。它包含双重的本体要求:文学审美特性和文学与历史之间的承载与制约关系。同时,这一‘对象’含有对对象世界的整体要求,它要求呈现的是在科学意义上反映整个现代文学历史景观的全貌。”孔范今举起了“回到对象本体”研究的理论旗帜。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将徐志摩、闻一多、林徽因、凌叔华、沈从文、师陀、汪曾祺单列出来,并关注了“包天笑等与‘上海小说’”“李劼人与‘大河小说’”等被“旧”文学史所忽略的选题。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作家废名在旧版文学史中往往一笔带过,而在新版中专列“废名创作的独特个性”一节,写了10页共8000多字。这是前所未有的。而与之比照的是对郭沫若的评价,只提到奠基之初、天才的诗人等,只占到7页约5000字。
对此,山东师范大学教授朱德发先生曾给出评价——求进出新。朱先生说:“求进就是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历史的原生态。实际上历史的本来面目,原生态永远恢复不了,这仅仅是我们的追求。如果连这个追求都没有,那么我们的文学史离历史的本来模样越来越远,所以我觉得求进这个方面,恢复现代文学史的本来面目这个方面,孔先生的文学史下了功夫,增添了很多材料。”
“有人可能怀疑,赓续人文传统,重建文学史,是不是和启蒙话语冲突了?是有冲突……更准确地复现了历史真相。”孔先生曾如是向记者解释。
大格局、广角度、深探索
哲学思辨,离不开逻辑和理性。施战军称,孔范今教授对西方哲学史有很深的研究,从黑格尔、康德到罗素,他是可以专门开课的,但其学术研究中最本质的洞察所及,无不是受马克思、恩格斯辩证逻辑与历史研究法的深刻影响,把它实践到具体的文学史事实的发现中,揭示了诸多文学史中的真相,这是一般专业学者难以具备的学术素养。“在这样的视野下,孔老师的研究和很多专业性限制性研究就有了区别性、独到性、深刻性,有不一样的大格局、广角度、深探索——系统建构。”
在一种宽展厚实、向上向善又非同寻常的学术研究道路上,孔范今教授在20世纪90年代后期开始新人文主义思考。施战军表示,孔范今教授从人文文化的“老祖宗”孔夫子那里寻根,并在研究实际层面上融通了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拥有强劲的思辨力量、厚朴的精神底色、敏锐的问题意识,能够发现真问题、解决真问题。这样的学术研究,在今天愈加显得珍贵。
“过去的研究把现代文学与古代文学对立了,形成了断裂带,实际上应该看到,它们是一个系统的大课题,不能把它们割裂。你看当时鲁迅、胡适抨击传统文化,其实他们比谁都懂传统文化。现在的年轻人,对繁体字生疏了,别说写一手毛笔字了,念出来都是问题。所以我说要赓续人文传统,它是通达永恒的,它里面有同情心、想象力,无功利目的信仰性的东西,而文学正是这种传统中最典型的代表。”2012年,孔先生对记者这样解释。
施战军说,在治学方面,孔先生有着无止境的探索愿望。从二十世纪文化与文学领域出发,展开的则是对国学、对重大历史转型中的文化样态、文人主体心态与文学呈现关系等广阔的研究天地。孔先生的学术实践将理论探索、文学史建构和史料文献发掘融为一体,对现代文学的研究有史学视野、哲学根柢、人文情怀,更有从中国传统文化而来的有根脉的赓续与新创。
“孔先生是有自身独特逻辑和突出个性的研究学者。我亲眼见在寒冷的冬天,他‘采购’回来《饮冰室合集》等大部头;每当他兴致勃勃地谈起梁启超在现代转型中富于创见与启示性的观点,并得出不同于现有定说的新见时,我眼前浮现的是老师当年在雪后的冰路上,推着被一纸箱书压得晃晃悠悠的自行车、口中哈着白气的形象。在他对面坐着,怎敢抱有偷懒耍滑、得过且过的念头呢?”施战军说。
“孔范今教授是孔子后人,从小就浸染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之中,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思考也是其做学术的自觉,从这个角度来说,孔教授不仅是一位现代文学专业的学者,他从传统而来的、具有根脉的思考,支撑起他整个更为宏阔激荡的学术世界。”施战军说。
“我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孔范今在伞寿之后,曾说自己的第二个不负:“不负社会,我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从教数十年,孔范今先生的身影出现在中学、中专、大学的讲台上,学生从高中生、本科生到研究生……他以自己的才学和师德影响着他的弟子。
1967年从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孔范今,先到部队农场锻炼,1969年被分配到曲阜一中任教,在老家的中学讲台上一站就是十年。1979年,曲阜开设教师进修学校,孔范今被任命为校长。进修学校刚办起来时,没有房子,孔范今骑着自行车去各个公社给初中民办教师上专科函授课。4年后,上百个学生拿到了专科函授学历,恰巧那年中央出了政策,有专科学历的民办教师全部转成正式教师,他们的命运自此发生了改变。
调入山东大学中文系之后,孔范今厚积薄发,接连问世的学术著作让他成为学术大家,但他对学生依旧谦和,严谨的治学作风和巍巍师德,感染着每一个学生。
“孔先生并非蛰守书斋的知识分子。他涉身学海,以学识博得学界尊重,深得一届又一届博士生、硕士生、本科生甚至函授学员的敬爱。同时,孔子家传的智慧和敦厚风度,使他拥有充沛的底气和无须显扬的感染力。有人曾说,跟孔先生在一起,心里有底。老师严慈相济,对每一个人的成长都特别关心,是学生心目中最优秀的老师。”施战军发出的感慨,也正是孔范今所有学生的心声。
孔范今先生喜欢与学生交流。有一次,学生分享自己喜欢的文学创作者并表达敬仰之情后,孔范今说:“作为一个专业的阅读者,对于喜欢的作家也应采取平视的态度,这样才能构成一种平等的和可能深入的对话关系。”孔先生还注重元问题,很多学生在跟他读研、读博期间,读了孔先生开列的不少原典书单,囊括四书五经、外国原典等,令学生受益匪浅。
施战军说,他从念书到留在山大工作,一直在老师身边,了解老师的研究进向,深知老师的研究还有很多未展开的部分。孔范今教授一生勤勉,专注学问,在最近几年仍在著书立说,出版《人文言说》《舍下论学》等新作。
施战军表示,孔范今教授退休后的学术思考,集中展现在两部新作中,书中相对充分地呈现了孔范今教授多年来积淀下来的更广阔、更自由的学术思考,但这种思考和表达还是没能完全完成,令人遗憾和惋惜。“只能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来想象老师要表达的思考,而这些思考是独特的,几乎每一次表述出来,都是一种深怀历史主动的学术创辟,同时是对既有‘圈层’固化认识的突破。”
“孔老师对学生的学术引领,有点像杏坛讲学,他的教学、与学生的交流,有稳固的有力的学术体系,同时他的思想基座非常大,充分的自信让孔老师有引力、有气场。孔老师宽容启发每一位学生把学术研究更新锐、更多可能性展现出来,学生的毕业论文有各种各样的选题,而在孔老师的学术思想启发下,每个人的研究又都会有或多或少不同于前人、不同于学界一般定见的说法。孔老师的教育方式,令人深思,值得总结。”施战军说。
施战军说,他本来很快就要回济南看望老师,没想到老师走了,他得到消息时心如刀割、痛苦难忍。“孔老师言传身教,无论做学术、教学,我从他身上学到了认认真真做事的精神,也学到了对人生、对世界的态度,这些方面都留下太深刻的影响。”施战军说,孔范今教授多年担任山大中文系主任、山大文学院院长,他的学生一届又一届,他的学生身上带有山大学风,他教诲每一届学生做学问要严谨、认真,不能偷奸耍滑,不能糊弄。
秉承勉诫、砥砺前行,这也是我们对孔范今先生最好的纪念和传承。
(记者 田可新 参与采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