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夜生活》:被符号化的城市和“货不对板”的夜生活
原标题:《长沙夜生活》:被符号化的城市和“货不对板”的夜生活
尹一伊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眼下的电影市场上,尽管没有出现任何一部在品质和市场表现方面展示出统治力的影片,但《长沙夜生活》的票房成绩仍显得格外“惨淡”。名编剧初次转型导演的张冀发圈感慨排片凄凉,人们讨论电影受众市场的失衡和腰部影片市场的消失,烟火气无所适从,小人物无人问津……某种意义上说,《长沙夜生活》在市场上的失利似乎宣告着一种类型的失败。
但是,如果回望近两年的中国电影市场,却也不乏《爱情神话》《人生大事》《保你平安》等聚焦小人物和现实题材并获得票房成功的先例。反观《长沙夜生活》,它在文本上的问题是很明显的,其中最为凸显的就是类型和风格定位的不明晰。这样一部在宣传口径中“由长沙领衔主演”的“城市电影”,文本里明显对标的却是《爱在黎明破晓前》这类爱情文艺片,着实有些挑战非影迷观众的审美趣味。从开场即出现的“萨特、尼采、维特根斯坦”到干净敞亮的夜市大排档,影片在“接地气”和“搞文艺”之间巡回游走,尽管影片已经尽力通过多线叙事结构试图让“群星闪耀的夜晚”回归于一碗粉的温暖妥帖,但这一锅集合了太多人物类型、叙事风格和文化元素的大杂烩,似乎还是“要得太多”了。
群像的失效和“货不对板”的夜生活
如果维持原名《群星闪耀的夜晚》,观众对影片气质的定位和认知应该会比现在要清晰得多。有了茨威格做铺垫,开场的书店哲学区和随之而来的一大段哲学家“报菜名”和关于存在主义的争论或许也不会显得如此不友好。如果抛弃掉“夜生活”三个字自带的接地气滤镜,带着对文艺爱情电影的期待去观影,一切就变得非常容易接受了,甚至能够在影片中找到与《爱在黎明破晓前》《新桥恋人》《东京夜空最深蓝》等作品较为类似的共情感和观影体验。但若是期待着吸收些烟火气而走进电影院的观众,恐怕很难预料到在伴随着方言嘻哈音乐的长沙地标大集锦片头之后,影片里的“长沙夜生活”竟然是以哲学和诗开始的,似乎多少有些“货不对板”。
其实,我们在观影时并不难揣测编剧、导演的创作意图。包罗万象的长沙奇妙夜,形形色色的人物都在夜色里叙述自己的故事。在长沙,既有相互救赎的文艺青年,也有坚守20年的大排档老板娘,既有执着于长沙话脱口秀的大排档“二代”,也有外地务工的年轻人和他们的老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和故事,也都在长沙这座城市里沉沉浮浮。影片通过多线叙事刻画群像,又在最后将所有叙事线索收束到丽姐大排档的一桌米粉上,让所有的心事“开始于一碗粉,也结束于一碗粉”,次日太阳照常升起,人物们也将再次面对生活。
从影片里,的确能够感受到群像故事的魅力。人来人往的丽姐大排档颇有一种深夜食堂的气质,也使得所有人物集合吃粉的段落顺利地成为全片的情感高潮。但同时,群像故事在100分钟内的乏力也十分显见,因为篇幅太少而意指太多,人物反而变得单薄。由于缺乏真正生活化的细节,台词几乎成为了定位人物身份的唯一线索,而伴随着人物出场而打在银幕上的字幕人物卡也清楚地预告了人物的标签化。通过台词和字幕,人物们清晰地宣告了身份,却也遗憾地止于宣告身份,直接导致了这些身份在叙事中令人扼腕的失效——如果抛开每个人物的社会身份就不难发现,他们的底色其实是相当一致的,那就是爱情和亲情关系:夫妻、父子、兄妹和几对爱情。作为全片的线索人物,景为为与何西西则发展出了一段文艺青年的漫游爱情故事。陌生人萍水相逢、天亮即分手异地,没有负担的坦诚和一夜限定的浪漫,完全是“爱在”系列的配置。然而,影片在“爱在”式话痨之余,又偏偏加上了“跳江”这样稍显突兀的情节,着实有些打乱了叙事的节奏。脱口秀演员何岸的故事线则完整许多,表现了一个执着于讲方言的脱口秀职业演员从坚守“南派相声”的“不好笑”到自我剖析的“好笑”,与父亲和自我和解的过程。尽管由于篇幅的压缩,父子的矛盾和和解还是只能轻描淡写地在一段脱口秀表演里被处理,但当何岸终于自残式地将个人创伤剖给观众,而观众发出事不关己的笑声时,我们终究得以窥见一丝生活的残酷本质。
应该说,得益于张冀深厚的编剧功力,所有人物的个人情感表达都称得上细腻,可惜也几乎都和语境脱离关系,与身份之间就更加只存在浅浅的勾连。在影片中,甚至连这些关系都是以十分“中产”的方式来表现的,何西西对景为为的救赎表现为“跳江”,陈清智对梁宝琦的安慰寄托于“摩天轮看烟火”,何岸与父亲的和解达成于一场脱口秀……这些在情感上充满仪式感却又分明“不真实”的解决方案很具有戏剧性,但又确实很难和“一碗粉”所要表达的平实简单的生活道理相勾连,浪漫有余而质朴不足。无论是在来自外地的打工青年还是在书店偶遇的景为为、何西西,亦或是脱口秀演员何岸身上,似乎都看不到他们与长沙这个城市真正的地缘联系,也看不到与“身份”如影随形的困境和随之而来的真实的多样性。于是,群像故事不免落入脸谱化的身份表演,被一系列戏剧性桥段拉进另一种情感渲染的氛围里,而影片真正想表达的小人物故事却在叙事里隐去了,余下的是只可远观的“群星闪耀”。
戏剧化的大排档和符号化的城市
由于在宣传中特别突出了影片“由长沙领衔主演”的噱头,许多观众对《长沙夜生活》都报以了“城市宣传片”的偏见或期待。近几年,地方电影和方言电影出现在主流的电影市场里,也开始呈现出新的文本特点。从东北到重庆,从上海到武汉,城市的“电影化”和电影“文旅化”似乎正在替代曾经注重历史话语的地方文本。
《长沙夜生活》里的长沙正是作为文旅符号的长沙。影片从开篇就把长沙地标一个不落地排在了观众面前,将长沙之眼、五一广场、湖南卫视逐一罗列,的确颇有城市宣传片之风。在故事展开后,长沙成为了背景里的“茶颜悦色”和岳麓书院、说跳就跳的橘子洲大桥和湘江、窗明几净的大排档以及被包场又取消导致空无一人的摩天轮。满眼的长沙符号,构成了一个漂亮却“无人”的文旅城市,而真正属于一个城市的街道、街坊和“人”却消失了。
影片里其实有很多“人”,而且确实是一群热爱夜生活的人。我们能从中看到夜晚的长沙不同于其他地方的热闹,却抓不住这种热忱的由来。人群密密麻麻地作为背景板,在每一个地标景点出现,让人忍不住疑惑——他们是长沙人还是游客?长沙人真会在大半夜聚集在热门景点吗?景为为与何西西两个土生土长的长沙人,半夜夜游的地点是热闹夜市和岳麓书院,很有一种在洪崖洞拍重庆人吃火锅,在簋街拍北京人吃小龙虾的违和感。承担着全片纽带和情感聚集功能的大排档理应是最接地气,也最“长沙”的,大当家丽姐的形象塑造也的确是相对而言最鲜活真实的。但是,不知是否由于调度和镜头处理的问题,夜晚拥挤的大排档实在太像一出沉浸式戏剧,小龙虾摆盘干净讲究得像道具,NPC丽姐转到哪一桌,哪一桌就开始表演,有的是唱《送别》的毕业生,有的是一拍两散的“中国合伙人”,甚至有湖南卫视主持人天团彩蛋,各桌有各桌的鲜明主题。大排档里的人物构成丰富不假,却呈现出一种井然有序的热闹,不仅和“长沙”的关系不大,甚至也不太有真正的生活气息。类似的调度也出现在何岸前往脱口秀俱乐部的段落里,长镜头跟着人物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时不时凑上来一位前女友,完成叙事段落后又准确出画,没有叙事任务的群众就稳定地在后景表演交头接耳,甚至有了一种《俄罗斯方舟》宫廷舞会的精致感。
很遗憾,领衔主演的长沙,是仅供游客观光打卡、走马观花的长沙。
平心而论,《长沙夜生活》绝不是“差电影”,甚至在剧作上绝对超过大部分国产群像故事。在表演方面,几位演员也贡献了不错的表演,张艺兴的演出甚至令人有些惊喜。但是,《长沙夜生活》的失利,一方面是宣发和市场定位的失误,另一方面也的确应该引发一些思考:“腰部电影”是为哪些观众而创作,有何种创作规律?在这样的影片中,我们应该如何书写城市、如何真正接近所谓的“小人物”?或许,在“小人物”的叙事里,一锅杂烩尽管足够丰盛,但终究不如一碗粉温暖人心。
(作者为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青年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