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点热文:全本牡丹亭 得意处岂止爱情
原标题:全本牡丹亭 得意处岂止爱情
张之薇
(资料图)
自2001年昆曲艺术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名录之后,《牡丹亭》一剧几乎成为全国八大昆曲院团传承教习、场上搬演无可替代的首选剧目。与此同时,随着各个昆曲院团对这部戏的争相排演,在更多观众心中也埋下了昆曲即是《牡丹亭》,昆曲即是才子佳人,昆曲即是极致雅化、极致婉约的固定印象。
爱情至多算是“半部”《牡丹亭》
这二十多年,各昆曲院团上演的《牡丹亭》秉持着各自的旨趣和优势,版本不一而足——除了有折子戏单出上演,还有串折连缀的大师版、典藏版,整理改编的青春版、精华版,以及厅堂版、实景版,但是文本上基本围绕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爱情、杜因情而死又因情而生的线索展开,大多是至第三十五出的《回生》戛然而止。
对“至情”的讴歌,固然是身处宋明理学笼罩之下的汤显祖创作《牡丹亭》之核心主旨,而且这条因梦种情的爱情线索的凸显,也是《牡丹亭》自问世以来观众的自然选择。但是,汤显祖在自己思想成熟的49岁创作的《牡丹亭》绝非仅“爱情”两字所能涵盖。从案头来看,到杜丽娘破棺而出、死而复生,相对于五十五出的原著至多算是半部《牡丹亭》;而从场上来看,昆曲学家陆萼庭根据《申报》和《字林沪报》上的广告得知,清末上海上演的昆曲《牡丹亭》,尚有《劝农》《学堂》《游园》《堆花》《惊梦》《离魂》《冥判》《拾画》《叫画》《问路》《吊打》《圆驾》等十二折。其中《劝农》以老生当行,如今已经鲜少看到;《问路》以净、丑当行;《吊打》以小生、老生当行。而今之场上,通常除了以净当行的《冥判》还能以闹热性点燃昆曲舞台俚俗的一面之外,生旦戏基本成了《牡丹亭》的全部。
这一切都使得汤显祖和《牡丹亭》面貌模糊。
上海昆剧团多年来探索《牡丹亭》的各种演出版本,一直在致力于让《牡丹亭》这一殿堂级的作品在昆班人才的代际传承中生长,而全本复原更是几代艺术家的理想。终于,由已故剧作家王仁杰删减整理、郭小男导演的全本五十五出《牡丹亭》,于今年3月在京上演,让观众在生旦的爱情主线之外,看到了汤显祖原作中更广阔的维度。
被忽略的政治生态和礼教背景
在过去各种版本的《牡丹亭》中,大多剥离掉了汤显祖笔下另外两条贯穿线,也几乎很少能够令人领悟到杜丽娘和柳梦梅所处具体时代的背景。实际上,在汤显祖笔下,《虏谍》《牝贼》《缮备》《淮警》《移镇》《御淮》《寇间》《折寇》《围释》等大量篇幅,铺排出金朝屡犯南宋边境、战乱频发的现实背景,而《谒遇》《耽试》等透露出官场的政治生态。
在草蛇灰线般的社会政治线索下,大金皇帝完颜亮、投降金朝的李全和吃醋的杨婆这些异族或投降异族的人物形象,以及如苗舜宾、韩秀才这些影射明末官场文人样态的角色一一登场。这些人物虽然看似与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爱情没有直接关系,实则恰恰昭示出杜柳爱情生发的现实土壤——一个战乱不绝、唯利是图的动荡社会和一个存天理、灭人欲的无情社会。正是在这样严苛的环境下,杜丽娘所有的情性声张才更显异类,也更有力量。在这样的社会中,那座孕育爱情的大花园也仿佛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爱情子宫”,在那里发生的穿越生死、跨越阴阳的爱情故事虽美好,但那个捆绑人性、贪腐污浊的社会才是真实而令人窒息的。如果看尽《牡丹亭》全本,会发现这就是汤显祖创作的真义。
通过上海昆剧团的全本搬演,依稀还可以发现在每个人物身上都有一条流动的行动轨迹,而对理是遵守还是抗拒,最终决定了人生的被动或是主动。
被动的人生恰如杜宝。这样一位在南安任太守的朝廷官员,即使在女儿离世之际也没有选择留下照顾后事的权利,仅能嘱托石道姑与陈最良帮忙埋葬女儿,便匆匆赴扬州上任了。而在赴淮安途中,即使是家眷在旁,同样是一道圣旨,就被迫抛下夫人和春香,奉命陆上疾行去淮安戍守。这样一个以皇权为尊的卫道者,在家人面前却是一个责任的缺席者。这又何尝不是汤显祖对理学的另一种鞭挞!
主动的人生恰如杜丽娘。在春香的启蒙之下,她主动走进那座久闭的大花园,并在那里因梦种情;纵然死去也在冥界中主动请求判官成全她的爱情;纵然是鬼也要以魂魄之身荐枕而幽媾;纵然只有一线生机也要请求柳梦梅劈棺还魂,继之与爱人共赴临安,乃至金殿冲撞主动认父。相对于杜宝的被动,杜丽娘的人生掌握在自己手中。这些主动不仅来自于她对“一生爱好是天然”的笃守,也来源于她对正统思想的叛逆。这又何尝不是汤显祖内心天平的折射。
悲情缠绵之外还有武戏鬼戏和俏皮逗趣
从案头到场上,是个巨大的工程。上海昆剧团全本五十五出《牡丹亭》更大的意义,还在于对昆曲排场的综合展现。如李渔所言“填词之设,专为登场”。从折子戏敷衍为全本,需要从传奇的关目、结构、情节、人物,跨越到行当、脚色、表演、穿戴、音乐等各个层面;更进一步,如何将400年前的案头转化为当代的剧场演出,需要对昆曲的古典审美充分领悟之后进行综合把握。
一般而言,从案头本到场上本,离不开艺人为了符合表演需要而做的删减、合并、拆出、生成等调适。这次全本《牡丹亭》在保持原著基本内容的情况下对唱词进行了缩编,少量出目做了前后调换调整。除此以外,在题目和格局上基本依照汤显祖原著的样貌展现,甚至连每出之后汤显祖的集唐诗都原封保留,体现了对汤显祖的敬畏。上、中、下三本演下来,完整的情节铺排、多时空线索推进、人物按主次行动贯穿,以及生旦团圆作结,均还原了明传奇的基本样态。
但同时,由于遵循了昆曲排场起承转合、行当和冷热搭配的艺术规律,让全本《牡丹亭》的上演颠覆了人们的几个顽固认知。
其一,听惯了生旦当行杜柳的情伤戏,以为这就是昆曲《牡丹亭》的全部,而全本《牡丹亭》却让观众在浓得化不开的悲剧气氛下清晰地感受到一条喜剧脉络。除了熟知的上本《闺塾》,也就是观众常看到的“春香闹学”,中本的鬼戏,以及上、中、下本贯穿的怕老婆的李全和财迷妒妇杨婆的戏码,极佳地呈现出昆曲排场的冷热相济。而鬼戏中胡判官的俏皮逗趣,花间四友的插科打诨,阴司众鬼卒的翻扑跌打,牛头马面、大头鬼的夸张造型,都承担了观赏性的功能。汤显祖的文本早就恰当地佐以一条武场戏脉络来中和文场之沉闷。而此次主创能寓技于折、依行分戏,以身段做打和诙谐滑稽的语言将这条喜剧脉络晕染开来。
其二,如果以曾经一贯的认知,或许大多数人认为《牡丹亭》就是文人雅趣的集大成者,殊不知看罢全本后,两个集中体现俗趣的贯穿人物跳脱出来——伴随杜丽娘生死回转的石道姑和始终追随柳梦梅足迹的郭陀,而大俗之石道姑尤为惹人注目。从上本的《道觋》出场至下本《遇母》,扮演了杜丽娘、柳梦梅爱情的护卫者,但石道姑却因着底层身份、身体的残缺成为汤显祖笔下俗世人物的代表。丑行戏常常因白口功成为最佳补充,多以引场、过场形式出现,起到了衔接和调剂的效果。男扮女装、丑行应工的石道姑实为上海昆剧团特色,通过诙谐生动的念白,既喜且悲地展现一个看似庸俗实则善良的角色。另一个民间性极强的人物郭陀,自《言怀》出场至《硬拷》贯穿,是古典戏曲中常常出现的忠仆形象。可惜以他为主角的折子经典《问路》,在此次全本中没有太多亮点展现。
戏曲学者王安祈女士曾经将“学术的意义”界定为昆曲全本复原的首要价值,笔者以为是恰当的。《牡丹亭》自诞生以来,从全本到折子戏,再从串折连缀到全本搬演,是承载文化遗产和时代审美变动融合的文化现象。如今,将汤显祖给予我们,却被我们忽视的那部分捡拾了起来,让更多观众了解真正的《牡丹亭》,这正是全本复原最大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