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红楼梦》从通读到读通

原标题:《红楼梦》从通读到读通(主题)


(资料图)

——詹丹教授在东方讲坛·思想点亮未来系列讲座的演讲(副题)

作者:周丹旎

思想者小传

詹丹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光启国际学者中心主任,兼任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上海市古典文学学会副会长。著有《重读〈红楼梦〉》《〈红楼梦〉通识》《〈红楼梦〉与中国古代小说再阐释》等。

有人感慨,翻开《红楼梦》,故事没开始,人物倒先看到了一大堆,实在有些头晕。同时,小说中频繁出现的诗词曲赋,也常常对读者的理解构成障碍。

《红楼梦》人多事杂、意蕴丰富,对初读者来说确实是不小的挑战,但以此为借口来跳着看是不应该的。更有甚者,有人是不读的,而是采用一种替代的方式,如看电视连续剧。

应该说,看和读是很不一样。电视剧在把文字转化为声光电形象的过程中,会做许多改动。比如,书上说林黛玉进城的时候,坐在轿子里隔着帘子往外看京城的繁华景观;但在电视连续剧中,林黛玉把帘子掀起来了。这样一个细节的改动,也许是考虑电视镜头感的需求,却并不合理。这样的行为,在当时会被认为不符合大家闺秀的礼仪。

有人干脆电视剧也不看,就看别人写的介绍、解读。他人的梳理和评论,并不等于自己的心得。这显然是另一种不读的问题。通读,通读,一定要抓住两个字,一个是“通”,一个是“读”。

只有通读一本书,才能让人对一部作品及其人物有一个全景式了解。举个例子,关于《红楼梦》中林黛玉这个角色,不同片段中描绘的林黛玉是不一样的。第三回中,林黛玉告诫自己:不可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会被人耻笑去的”。这里的林黛玉,是一个谨小慎微的形象。但如果你读了第八回,又会觉得她是一个反应敏捷、尖酸刻薄的形象。只有从头到尾地把《红楼梦》整本书读完,我们对林黛玉才会有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

现实世界理想世界之外,还有一个神秘世界

从通读走向读通,有必要先把《红楼梦》这部书的要点概括出来。

第一个要点,是“真”和“假”,或者说“真情”与“假礼”。这是一组关键的概念,回应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总问题。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家文化,大体上是一种礼仪文化。外在的礼仪如何跟人与人之间内在的情感结合起来?如果没有内在的情感,外在的礼仪究竟还要不要维持?相关问题自先秦时期就开始不断被探讨,一直有争议。

《红楼梦》形象地呈现了“真情”与“假礼”的观念,试图让“真情”与“假礼”形成一个和谐的组合。在这样一个总原则下去读《红楼梦》,就可以看到小说中有许多具有象征意味的对照性人物。

如李纨和秦可卿,秦谐音情感的“情”,李谐音礼仪的“礼”;秦可卿是纵情越礼之人,李纨则恪守礼仪乃至灭掉了自己的情感。作者想通过这一人物对照,引导读者去思考“情”和“礼”之间的关系。

第二个要点,是两条线索。《红楼梦》整本书其实有两条主线:一个是情感被毁的线索,一个是家族衰败的线索。

以情感被毁的线索为基准,小说围绕宝黛爱情又可分为四个大部分:从第一回到第十八回是情感开始部分;第十八回到第四十二回是情感的发展期;第四十二回到第七十回是默契期;第七十回后开始走向被毁灭,先是以晴雯被逐为先兆,再到林黛玉去世。

以家族衰败的线索为基准,《红楼梦》中的家族一共写了五代。这正好应了古人的一句话:“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说中,冷子兴和贾雨村的聊天,进一步点出了贾府衰败的主要原因:一个是经济问题,贾府入不敷出;一个是人才问题,出现了叛逆者和腐败者,造成家族后继乏人。

第三个要点,是三个空间。《红楼梦》主要写了三个空间,其中有两个空间比较明确:一个是大观园外以男人为主的世界,即所谓现实世界;另一个是大观园中女儿的世界,即所谓理想世界。这两个世界之外,还有一个和大荒山相连的太虚幻境,可称之为神秘世界。

神秘世界中的故事展开得不充分,但恰恰是神秘世界的存在,使得似乎是明确的世界也变得暧昧起来。这是《红楼梦》跟其他小说不一样的地方。

第四个要点,是四季时间。我们取贾宝玉13岁那年来看看《红楼梦》的四季叙事。

第十八回到第二十二回,小说写了春节元宵,这是一年的序曲。第二十三回到第二十七回是春天,大家开始进入大观园。第二十七回写芒种节,表示春天快要结束了,写黛玉葬花、宝钗扑蝶。第二十八回写端午节,开始进入夏天,晴雯撕扇,金钏投井,宝玉挨打。

第三十六回,也是一个大热天,写情悟梨香院。贾宝玉看到跟黛玉长得很像的龄官,对方却根本不理睬他。贾宝玉突然醒悟过来,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死在一群姑娘眼泪中的那种自我中心感逐渐消失了,感慨以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贾宝玉的思想情感经历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质变。

第三十七回进入秋天,探春发起成立诗社,刘姥姥把秋收的农产品送给贾府作为报答。第四十七回开始进入冬天,香菱学诗、晴雯补裘都是在冬天发生的。

第五个要点,是五层人物。《红楼梦》对女性的刻画格外生动、令人难忘。参考“金陵十二钗”册子,《红楼梦》里的女性人物根据礼仪等级大致可分为五层:第一层是贵族,第二层是败落的贵族或平民,第三层是大丫头,第四层是小丫头,第五层是演戏的十二个戏官。

从局部来看,人物之间呈现两两对比关系。比如,史湘云跟贾宝玉的交往是自然的,而妙玉跟贾宝玉的交往是不自然的,即为自然和反自然的一种对比。

此外,贵族和大丫头之间也有着影射或者呼应关系,如作为“钗影黛副”的袭人和晴雯,“元迎探惜”四姐妹和“琴棋书画”四个丫鬟之对应等。

种种细节关联和余音袅袅,诱发更多的联想

概括《红楼梦》五个要点,能够为读通《红楼梦》提供一个基础。但这些要点毕竟只是一种概括,读者理解作品的关键是要有自己具体的感受。下面,我主要从意脉贯通的角度来谈几点。

第一,人物个性之通。

《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与人物性格是相通的。第七十回,薛宝钗写的《临江仙》这首词,最关键的一句话“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折射出了薛宝钗的为人风格。

相反,林黛玉说的是“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把柳絮跟东风、春天对立起来了。而在薛宝钗看来,柳絮跟东风、春天是和谐相处的,是“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

一些细节描写,也能看出与人物的个性相通。在小学教材选的《红楼春趣》一段中,贾宝玉打发丫头去家里取风筝,结果去了两次才拿到,而且都不是贾宝玉点名要的。原来,一只已经被晴雯放飞了,另一只被袭人送人了,这说明贾宝玉平时对丫鬟很放纵。此外,晴雯自己把风筝玩掉了,袭人则把风筝用来做人情,这些细节也体现出人物不同的个性。

第二,情节逻辑之通。

这里特别要举贾宝玉挨打的例子,小说中安排了三拨人登场:第一拨是门客,没劝住;第二拨是王夫人来劝,也没劝住,但因为以死相逼,导致相持不下;最后是老母出来,终于压住贾政了。

这样一个情节逻辑的翻转关系,是符合生活常理的。贾政在打贾宝玉的时候,是不许往里通报的。所以,只能是身边的门客先来劝。门客看到贾宝玉被打得不成样子,马上偷偷派人往里面通报。年轻一些的王夫人先赶到,贾母年纪大了,所以最晚出场,引起冲突最终的翻转。

第三,细节关联之通。

刘姥姥二进贾府的时候,王熙凤和鸳鸯安排她当一个小丑,吃饭前逗众人乐。一时吃毕,又放了一桌。刘姥姥看着李纨与凤姐对坐着吃饭,叹道:“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凤姐儿忙笑道:“你可别多心,才刚不过大家取笑儿。”一言未了,鸳鸯也进来赔不是。

刘姥姥是真的感叹他们家做事情很有礼节,媳妇吃饭只能安排在第二轮吗?还是说,她实际上在旁敲侧击:既然吃饭这么讲礼节,刚才却把客人当小丑那样取笑,岂不是自相矛盾?

在刘姥姥逗笑的情节里,作者还有一个特殊处理,就是没有提到李纨和薛宝钗。那么,这两个人到底笑了没有?看前面和后面的交代,难免让人产生一点联想。

比如,当凤姐和鸳鸯准备捉弄刘姥姥时,李纨笑劝道:“你们一点好事也不做,又不是个小孩儿,还这么淘气,仔细老太太说。”李纨事先知道要搞恶作剧,那她后来会不会笑呢?作者让读者自己来思考。

小说也没写薛宝钗的现场反应,第二天却写她夸林黛玉会说笑:“所以昨儿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味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是淡的,回想却有滋味,我倒笑得动不得了。”薛宝钗这么说,究竟是在为前一天参与了不礼貌的笑而自我反省,还是为自己没笑而作一些解释?

种种的细节关联,那样的余音袅袅,诱发了人们更多的联想,也推动着我们去深入思考。

写实和象征手法兼而用之,增加了理解难度

作为《红楼梦》的男一号,我们又该如何评价贾宝玉呢?

围绕贾宝玉的争议,从书里延伸到书外。有人说他是传统社会的叛逆者,有人却说他算不得真正的叛逆者;有人认为他对女性的悲剧命运有共情体验,有人却批判“暖男的爱不过如此”……

导致贾宝玉形象复杂的原因有很多。从作者定位的人物角色本身来看,贾宝玉拒绝走科举功名之路,反对等级森严的以男性主子为中心的宗法制度,努力从传统的人生价值观中挣脱出来,却又没有真正全新的道路可以让他去走。如此一来,他行为的古怪乖张、不近人情,或者有时流露出的虚无主义消极念头,也是可以理解的。

此外,作者塑造贾宝玉这一人物形象时,是写实和象征手法兼而用之的。这在很大程度上增加了理解这一人物复杂性的难度。

比如,贾宝玉对女孩子体贴入微的关心,常常表现出一定的理想色彩。这种理想色彩,是以贾宝玉低龄化的儿戏状态表现出来的。只有这样写,才能找到贾宝玉的生存空间。反过来说,也正因为可作为儿戏畅通无阻,也就不会得到严肃对待。这样一来,其正面的思想力量也就很难对他人和社会构成一种冲击。

归根结底,贾宝玉是依存于他所反对的那个世界。或者说,他对那个世界的反对是不彻底的。最终,他不得不以遁入空门的逃避方式,走向了一个虚无的世界。但是,虚无中也有着不虚无的“情根”面向,而并不是像有些学者认为的,贾宝玉成了没有担当的“逍遥者”。

围绕林黛玉与薛宝钗,清代以来就有所谓“拥林”还是“拥薛”之争。作者似乎也有意识让读者进行比较分析,故把两人的判词置于一幅册页中,还干脆让两人在贾宝玉梦中合二为一。有人认为,梦中有此“兼美”形象,反映的是宝玉内心深处的兼爱意识。

虽然有“黛钗合一”的观点,但两人的区别也是实实在在的:林黛玉偏于感性、偏于感情、偏于悲观、偏于心直口快、偏于剑拔弩张、偏于四面出击不回避冲突,薛宝钗偏于理性、偏于实惠、偏于乐观、偏于含蓄内敛、偏于温柔敦厚、偏于广结善缘以和为贵。

同为才女,林黛玉凸显的是才气,薛宝钗则突出的是见识。同样擅长写诗,林黛玉独自一人时也会吟诗,薛宝钗几乎都是在群体活动时才写诗。对林黛玉来说,诗是有感而发的;对薛宝钗来说,写诗属于一种社交活动。因而可以说,“林黛玉在作诗,薛宝钗在做人”;或者说,诗礼之家,林黛玉分得了诗,薛宝钗代表了礼。

让贾宝玉乃至读者惊讶的是,林黛玉和薛宝钗本应该是情敌,居然会成为好朋友。这又是为什么?有学者认为,这是因为林黛玉从贾宝玉处、薛宝钗从贾宝玉的家长处得到了各自需要的保证,所以二人都放心了,也就没有必要再争执。

需要指出的是,贾宝玉后来虽然娶了薛宝钗,但生活的困顿、痛失爱人的打击以及无法得到妻子的理解,促使他不管不顾地出家为僧。由此,薛宝钗这样一个恪守传统礼仪的贵族女子最终也未能过上幸福生活,其实是作者在不自觉中写出了封建社会制度的不合理。(整理人:周丹旎)